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郭梓昊
陕西汉中大安镇的精神病院里,隔着一道玻璃门,庞德怀寻找儿子庞麦郎的身影。门内,病人们扎堆在窗口取餐,有人带着红色袖章维持秩序,现场一片嘈杂。
3月25日,庞麦郎入住精神病院的第24天。乡镇青年、孤独、流量、资本……24天里,舆论如利刃般试图解剖庞麦郎,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作为故事里最关键的一环,六年来,经纪人白晓知道发生在庞麦郎身上的一切。以往,他们共同的经历曾被镀上一层浓厚的励志色彩:两个来自社会底层的青年相遇,互相扶持、彼此鼓励直至攀上流量巅峰,如蝉破土振翅,蚂蚁放声歌唱。
如今,滤镜消失了。
“歌手庞麦郎和经纪人白晓的巡演故事已经结束。”在西安,吃着10块钱一碗的臊子面,白晓对来访的记者单方面宣布。他面颊消瘦、脸色暗黄,胡子几天没刮了。
“我只是一个观察者。”白晓强调,“六年的时间,都是为了观察庞麦郎”。为了这个目的,白晓不惜分身成两个自己:一个负责观察,另一个才是庞麦郎的经纪人。白晓的梦想,是“写一本和《格列佛游记》一样伟大的书”。书里,庞麦郎与经纪人白晓是“两个格列佛”,观察者白晓则是斯威夫特,从大人国、小人国到飞岛国,一路描绘属于他们的冒险故事,“书名都想好了,《一个总统的全国巡演》”。
这本“伟大的书”预计三个月后出版——那恰好是庞麦郎预计出院的时间。
白晓(左)与庞父商议庞麦郎的后续治疗问题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 摄
越界
在庞家人看来,白晓再一次“越界”了。
3月21日,在西安的出租屋里,白晓召开了一场小型新闻发布会,目的是给庞麦郎筹集善款。为此,他特地喊来了庞家人。“我们可以像建立嫣然基金一样,为庞麦郎建立一个滑板鞋基金会,专门关注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此之前,白晓已经多次通过媒体,向社会传达了准备筹款100万的信息。
但庞家人并不领情。面对镜头,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希望先咨询、了解具体费用后再做决定,“贸然筹款对明涛(庞麦郎原名庞明涛)不好”。
现场气氛尴尬。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庞德怀选择沉默。对于白晓的这次邀请,他感觉“动机不纯”。更早之前,庞德怀已经当着媒体的面,放了白晓一次鸽子。
被庞家人放鸽子后,白晓当着媒体的面,致电庞父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 摄
“我们并不信任白晓”,庞麦郎的表弟坦言。在庞家人看来,3月11日,白晓做出了“第一次越界”的选择:在那段长达七分多钟的视频中,白晓向全网告知,“庞麦郎先生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
双方之间的信任彻底崩塌。
白晓有自己的解释。发布视频前,他发现已经有自媒体将这件事捅了出来,“作为经纪人,我必须把不良影响降到最低,提前占据舆论主导”。视频公开当天,白晓还曾与“四川观察”的抖音号连线。对此,白晓称,“想先把流量引过来,然后可以更好聚集力量给庞麦郎治病”。
事实上,即便在庞麦郎的老家,其患病的消息鲜有人知。比白晓快一步曝光“庞麦郎疯了”的博主,相关博文下仅有73个评论。
与之相比,白晓的曝光视频真正让庞麦郎遭遇了一场社会性死亡:话题迅速登上微博热搜第14、知乎热榜第一位。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曾经脆弱古怪的歌手,终于成了一个精神分裂患者。
“他(庞麦郎)很难再像从前一样接到演出、追逐自己的音乐梦了,”庞家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在他们看来,白晓没有经庞家人同意,擅自曝光庞麦郎患病,这并非保护。对此,白晓坚称“已提前询问过庞的父亲”,但拒绝解释详细过程。
3月21日的新闻发布会结束后,庞家以庞德怀的名义,向白晓发出一则警告短信,言辞颇为激烈,控诉白晓“侵犯个人隐私”、“不承认白晓作为庞麦郎经纪人的身份”,同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力”。
看到短信,白晓急了。“他们根本不懂也不了解老庞在干什么”,白晓欲言又止,“如果我把真相告诉你,你能帮我曝光吗?”
这一次,他考虑把积压了六年的秘密说出来。
异样
庞麦郎发病被带走三个月前,异样已经出现。那时,他的舞台刚从livehouse现场,转向充满粉色滤镜的直播间。
“今麦郎,你叫今麦郎吗?”隔着屏幕,漂亮女主播咯咯地笑了起来。庞麦郎捕捉不到对方语气中的嘲弄。他脸颊微微泛红,有些兴奋地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南沙河村,“你做我女朋友,我到车站去接你”。
一旁的直播搭档柏然觉得不对劲,伸手打算结束连麦。女主播大喊,“今麦郎他要关麦,别让他关。”庞麦郎也急了,拍开柏然的手,还起身用力踢了他一脚。“哈哈哈”、“打起来,快打起来”……屏幕下方的评论不断刷新跳出,直播间的在线人数从几千瞬间涨到上万。柏然觉得丢人极了。
事后,柏然找白晓吐槽:“这人是不是有病?”得到的是白晓意义不明的微笑,“习惯就好”。
今年1月,网络歌手柏然应白晓邀请,到西安和庞麦郎合作发行新曲,歌名叫《我的溜冰鞋》。柏然回忆,只有在谈音乐时,庞麦郎的脸上才会露出些许笑容。“当时我给老庞哼了段旋律、讲了下歌词,他很喜欢,还跟着唱,后面又自顾自地跳起舞来。说实话,舞姿不咋样,有些笨拙。”
这种笑容并不常见。更多时候,庞麦郎表情木讷得“像个木头”。每晚,庞麦郎的直播间都会涌进上千个观众:90%是骂他的,另外10%只为看热闹。“唱得真难听,找个厂上班吧”……“14个观众的演唱会,你都办得下去?”庞麦郎盯着这些评论,表情僵硬。
柏然一度怀疑庞麦郎不识字。直到一次直播中,有评论弹出“把麦给柏然,让他唱歌”。庞麦郎抢先一步看到了这个信息,突然激动地抓着柏然,另一只手指着屏幕,“快快快,他让你唱耶”。
兄弟,原来你认字啊!柏然心里犯嘀咕,他感觉庞麦郎脑子里有一堵“墙”,可以选择性隔绝外界的谩骂与争论,在墙里的世界,庞麦郎接受到的只有赞美与欢呼。
相处近两个月,柏然察觉到的异样越来越多。
半夜去厕所,还没开灯,就看到庞麦郎坐在马桶上,“他缓慢地转过头来,脸色没有任何表情,像《猛鬼差棺》里的吸血鬼伯爵”;庞麦郎在家穿着演出服装,戴着那顶他最喜欢的红色嘻哈帽,面向窗外,像士兵般挺立在那儿,一站就是两小时。
柏然终于忍不住了,把白晓拉到一边,“庞麦郎真的没问题?”
直到2021年2月10日,年二十九。当晚,柏然刚踏进白晓家门,就见庞麦郎举着把刀子。具体详情,柏然拒绝回忆。他夺门而出,在酒店住了好几天。
第二天,庞麦郎回了老家。圈子的人都在传:庞麦郎“病了”。
疯子
庞麦郎不是故事里唯一的疯子。
在西安见到白晓时,他正在帮朋友的餐饮店装修,一天能赚300块。交谈时,他十分谨慎,随身带录音笔。谈到关键问题时,只是点头不出声,自称“被媒体坑怕了”。
早在2016年初,白晓就已经发觉庞麦郎行为“失常”。据他称,当时还买了一本《行为心理学》,以便研究眼前这个“精神病人”。在被问及为何不早些安排庞麦郎去医院时,他的情绪出现波动,“我怎么带他去,一说这事儿就吵架。”
2018年下半年,庞麦郎病情恶化,开始出现行为不受控。白晓试图绕过庞麦郎,私下里找到庞母,被庞麦郎发现了。“当时老庞很恼火,一把推开了我,他妈妈立马就站到老庞那边”。
在外人眼里,这个家庭对庞麦郎多少有些溺爱。庞麦郎原本还有个哥哥,入赘到山西去了。从小到大,庞德怀说自己没有动手打过儿子。庞麦郎不愿吃家里的饭,母亲张青梅就去小卖部,给儿子买他最爱的零食、饼干。
庞德怀一年见儿子一次,电话沟通也少,谈及儿子在外的经历,“管不了”、“不清楚”,是这位父亲口中最常见的答案。28岁的白晓成了最了解庞麦郎的“家里人”,照顾庞麦郎的饮食起居,包容他巡演爽约、私下接商演甚至伤害自己等一切“任性”行为。
还有作为“观察者”的分身。
“从始至终,观察庞麦郎,都是我的目的。”在庞麦郎做出怪诞行为时,白晓记录下了这一切——这其中的每一条记录,都可能断送庞麦郎作为一个艺人的生涯。
2018年,白晓为庞麦郎制定了20余个县城的巡演计划。“你不了解这个病,不能让他闲下来,否则会胡思乱想。”巡演途中,与庞麦郎共处一室时,白晓必须在枕头底下放一把刀才能安心入睡。
白晓说,这是庞麦郎常去的一家肯德基店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 摄
“观察”也是要付出代价的。28岁的白晓已经在面对“中年危机”:失眠导致头发稀疏脱落;妻子带着孩子闹离婚,质问他“要庞麦郎还是要我”;手机上的6、7个借贷平台都欠着钱,“下个月资金链就要断了”。
从22岁到28岁,用自己最宝贵的六年青春、背上几十万的债款,就为了“观察”庞麦郎?这听起来像另一个疯子的故事。
“庞麦郎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我很欣赏他。”类似的话,白晓在无数场合公开表示过。梵高、海明威,都是白晓拿来与庞麦郎作比的对象。他说,为这样一个人作著,可以放弃很多东西。
“人生必须留下一笔精神财富,即便进去牢里蹲一年,我都愿意。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在与白晓的对话中,类似的反问经常出现。他急需被认同、被理解,但把庞麦郎当成一个观察的标本,为一个精神病人提供他幻想中的一切,这本身已经足够荒谬。
虽然自称是观察者,但实际上,白晓实实在在地干预、推动了庞麦郎的人生走向。在无数次道德拷问面前,白晓选择逃避。“那都是另一个白晓干的事”。
“那另一个白晓现在到哪去了呢?”“庞麦郎走丢之后,他很无助,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发抖。”
多么文学性的回答。
遗忘
计程车飞速穿过山林小径,卷起一阵沙尘,在南沙河村口停下。
“庞麦郎家在哪?”司机摇下车窗问。村口的老人指了指远处山坡上的两间白色瓦房。3月1日,正是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庞麦郎因精神问题被警察强制带走。从早上到中午,来的外乡人不下4个,都是来寻找庞麦郎的。“坏事传千里,村子里就从没有像今天这么闹腾过。”老人说。
油菜花开满南沙河村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 摄
山坡上传来几声犬吠,这里是被庞麦郎称为“古拉格”的地方,漫山遍野种满金灿灿的油菜花。一批又一批记者拿着长枪短炮赶到庞家,试图还原出庞麦郎发病当天的真相。自称庞麦郎粉丝的热心网友开车路过,掏出手机就开始拍;就连上山的路费也从平时的60、70块蹭蹭往上涨。“到庞麦郎家100块一趟,包车200,”只要一提到南沙河,出租车司机们立刻心领神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匪夷所思,所有人的话语都是关于我。”庞麦郎在《旧金属》里唱。讽刺的是,直到“庞麦郎疯了”,现实世界才真正与他的理想重合:所有人都在讨论庞麦郎。
村委会的小卖部前,邻里们围坐在一起,拼凑着他们眼中的庞麦郎。去年,村里有人家办酒席,明涛刚好在场,台下不断有声音起哄,让他唱两首,“这孩子也不抗拒,笑嘻嘻地上去了,事后没收钱”;比起和人相处,庞明涛平时更喜欢和动物呆着,经常一人一猫坐在院子里,望着大山发呆;更多时候,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锁死。
庞麦郎的房间仍旧锁着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 摄
村里人强调,没看出他有什么不正常。
“我们明涛是个善良的孩子”,庞麦郎的幺妈说。在她看来,这孩子能走出大山不容易,小有名气后,又自掏腰包给家里建了猪圈、买了家具,“庞家父母都以他为豪,想着孩子未来能彻底走出去”。
现在,一切希望都落空了。
“白晓发视频之后,都知道明涛是个病人了。”“这不就把这家人毁了吗?这娃子36岁了还没媳妇,传出去以后更难找了。”张表婶说。一旁的小孩模仿大人的语气,“都是白晓搞的!”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
庞家父母对白晓的不满尤为强烈。庞德怀曾质疑白晓:“明涛这几年赚的钱,究竟去哪了?”白晓回得直截了当:“钱的问题,你得去问庞麦郎。我借他的钱,还没找他要呢。”
按照白晓的说法,从2018年起,他个人网贷了小十万,随后这个漏洞越来越大,到现在已经滚成了几十万,“全花在巡演、做滑板鞋和庞麦郎的日常开支身上”。
随着巡演收益走下坡路,庞麦郎选择绕开白晓,经常在巡演前夜失踪,或者直接撂下一句“我不去了”,第二天却径直出现在活动现场。“你人呢?庞麦郎来了。”在贵阳的一次巡演上,白晓第一次发现自己被庞麦郎隔离了。“我真是贱呐!”白晓一边说,一边抽自己耳光。
那晚的巡演,是为数不多挣钱的一场:抛去成本,纯收益420块。场地方把钱转给了白晓,庞麦郎气冲冲管他要,白晓无奈:“几百块的事,你就别找我发脾气了,没意思。”
真实与谎言交错,一地鸡毛,但那个知道真相的人已经疯了。真相还重要吗?至少在庞麦郎的世界里,那是可以被遗忘的。当庞麦郎变回庞明涛,他就坐在门前的樱花树下,摸着小橘猫、望着大山发呆。
庞麦郎家门前 时代周报记者 郭梓昊 摄
临别之际,庞德怀用笔一一记下记者们的姓名和电话。“如果明涛回来了,还劝不住,仍旧想走这条路,希望你们到时候能帮衬帮衬,别让他这一辈子毁了。”眼前这位父亲低头,腼腆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