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塔毒株在国内出现之前,张家界正在逐步恢复往日的秩序。
“全张家界的人都在期待八月。”张家界市旅游协会民宿客栈分会副会长罗响说。尽管多数人不愿意在疫情后扩张生意,但他在去年冬天,还是选择贷款把自家房子改造成民宿,全家人都投入到这间民宿的运营中。
“民宿收入是能计算出来的。”他说,假如暑假持续两个月开张,可以维持5个月的淡季生意。可一旦错过,就将面临亏损。
7月27日,新冠肺炎确诊患者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根据流调通报,确诊患者于7月20日傍晚在张家界“千古情”剧院看过演出。
在流调发布之前,罗响得知,其中有一位确诊旅客从他手上订过“千古情”演出票。尽管只是线上联系,但他还是清空了自家民宿,说服客人退房、购买返程机票。
有媒体发布了一组张家界的“告别”海报,海报上写着,“云开‘疫’散,重逢有时”“其实想说‘你莫走’,只能暂话‘你别来’”。一位网友回复,“心疼张家界,好不容易迎来旺季。”得到了4000多个赞。
张家界居民在排队做核酸检测。受访者供图
暑假的开始,客房每天都是满的
在张家界本轮疫情之前,一切都还在罗响的预设范围内。
他是张家界人,研究生毕业便回乡做导游。在他看来,张家界的旅游前景大好。六七年前,民宿类互联网平台兴起,他开始出租民宿,并很快找到了销路:他英语底子不错,可以常年接待外国游客。
2020年冬天,新冠疫情平稳后,罗响做了一个大胆的财务计划——他从银行借了90万元,准备改造父母的老宅。这样既能开民宿赚钱又帮父母养老。
对于打造一间自家的民宿,罗响盘算很久了。从他家院子里的摇椅上抬眼就能看见天门洞——这是天门山最著名的洞口。往年,有人在这里组织过翼装飞行表演,也有人在这里走钢丝。
罗响家的民宿客房可以看到天门山。受访者供图
在张家界,旅游从业者要在两个黄金周、暑假、春节发力,赚回他们一年的收入。冬天则是淡季,得歇业好几个月,来维持收支平衡。从收入上看,2021年“五一”假期,张家界市实现旅游总收入15.88亿元,日均收入3.2亿元。相比2020年疫情期间,日均收入只有1.5亿元,一切都已经有了向好的迹象,张家界的旅游总收入恢复到了2019年同期的94.29%。
暑假显然会是另一个高峰。6月中旬,张家界市旅游工作委员会还组织召开了一场暑期旅游营销活动发布会,分别对应届高考生、教师和家长给出优惠政策,参加优惠的包括市内几乎所有景区。
会一开完,罗响便将新民宿定于7月1日开业。他组织员工做最后的打扫,朋友们送来很多花篮,把院子围成了花圃。店里还做了一次烧烤彩排,组织试菜。
7月开始,“客房每天都是满的。”罗响说,因为只有5间房,一到两个小团就能占满好几天。往往需要提前三天才能预订到罗响家的民宿。
他兼职的订票业务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这个暑期张家界的火爆——天门山的游览票需要提前三天才能预订到,“千古情”和“魅力湘西”等演出场场爆满。
罗响做导游时便发现,游客很容易被“魅力湘西”的宏大声乐震撼到。这是一个民族风情的剧场,最有代表性的节目是湘西“赶尸”,一个湘西民族英雄赶走土匪的故事,通过融合声乐、杂技、音响,会令观众的状态逐渐紧绷。“手上拿着零食,直到散场也没吃几次。因为手要不停挥舞,嘴要不停尖叫,顾不上别的。”
“人很多,大家挤在那”
7月下旬,衢州游客戴晴带着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来到张家界,参加她所在单位组织的团建活动,整个团共51人。
行程有些匆忙。20日中午,他们先从衢州坐火车到了长沙,短暂地玩了半天。21日中午,旅行团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张家界,计划把当地有名的景点看一遍。武陵源是此行的第一站,他们爬了“天下第一桥”——一块厚约5米的天然石板,横空架在东西两峰之间,峰上长满了植被。
紧接着,他们赶去贺龙公园。在大巴车上,导游告诉他们,当地人多靠旅游谋生,如果遇到老奶奶在路边卖手工艺品,尽量不要为了十块二十块讨价还价。“当地人都很热情,感觉都想抓住旺季好好赚一波。”戴晴说。
导游还推荐了“魅力湘西”,神秘地说,其中一个“湘西赶尸”节目是“十大未解之谜”。戴晴全团51个人都满怀好奇地购买了演出票。
7月21日傍晚,演出开场前,剧院门口站满了等待检票的游客。“人很多,大家挤在那。”尽管戴着口罩,她还是隐约担忧,人这么多,万一摔跤踩踏……
查验健康码、测体温、检票之后,这些常规步骤一个没落下,戴晴一行人入场后,她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小作坊式的演出,而是一个充满现代感的舞台,舞台分上层和下层,有多个检票入口,2800个座位一下子就坐满了观众。
“人特别多,我还真想过万一,所以一直提醒孩子戴好口罩。”戴晴回忆。
戴晴的座位在一楼的中间位置。落座后,有工作人员举起提示牌,拿着喇叭不间断喊话,提醒游客带好口罩。直到演出开始前,工作人员都在四处走动监督不戴口罩的人。戴晴注意到,前后以家庭为单位出游的旅客,都规规矩矩戴好了口罩。
“赶尸”是压轴节目。在剧中,湘西战士离开家人战斗,最后客死他乡。一群巫师来帮他们招魂,送回家乡。战士的妻子、母亲看到他们的尸体回来了,痛哭不止,最后将其安葬。
看完“赶尸”,主持人建议游客转场到室外,观看下半场演出。戴晴回忆那天晚上,天气闷热,外场演出地点像个篮球场,观众们都坐在阶梯看台上。她去晚了,没有座位,只能在角落站着。九点多,趁演出还没结束,出口处的人不多,戴晴便带着女儿离场了。
魅力湘西室外表演。受访者供图
7月23日回到衢州后,戴晴才从微博上得知,魅力湘西、千古情等几场演出里出现了确诊病例。“有一点点后怕、后悔。”戴晴和同事们每天刷新闻,仔细核对自己和确诊患者的路径是否有重合之处。
那段日子,戴晴每天在家给自己和孩子量体温。7月27日,她所在地区的疾控中心和社区先后帮他们做了两次核酸检测,结果均是阴性。
另一场“千古情”的演出,更适合有孩子的家庭——有沙滩、玩具,每隔半小时就有泼水节等互动活动。但疫情消息出来后,山西游客李晴感到后怕,她在7月上旬观看了“千古情”演出。她说,那天下大暴雨,游客很多。尽管也要求戴口罩并查看行程码、健康码,但在过安检门时,不断有人往前挤。“我妹妹的手机电量不太行,关机了。结果还是过了安检。”
“云开‘疫’散,重逢有时”
7月28日,张家界市通报了关于大连一例确诊病例的活动情况,这是在张家界活动的第一例。
根据通报,7月20日上午7点22分,该游客从长沙抵达张家界,而后又到武陵源苑山庄,打车入住南方以南驿栈。他接连去了宝峰湖景点、索溪峪江汉山庄。还去了千古情剧场。7月24日,他又去了天门山风景区。
罗响在事后接到驿站老板电话,“说这个客人的行动轨迹有点问题。”他才回忆起,曾在7月19日帮助该客人在线上预订过千古情演出和天门山门票。罗响马上给千古情剧场打了电话,告知此名游客的座位号。再得到回复时,该游客已被确诊新冠肺炎。
罗响记得,去年疫情发生后,剧场曾要求隔一人再落座。但疫情平稳后,此规定也渐渐被忽视。“谁也没想到今年会发生什么。”据罗响了解,去年疫情发生后,几家剧院都亏损严重。
7月28日下午5点,“千古情”剧场宣布停演。
尽管内心纠结,罗响还是迅速告知自家的旅客清退房间,国内旅客了解情况后,都离开了。但刚抵达的几位波兰游客,还舍不得走。罗响向他们解释,如果还不走,最差情况可能是整个城市面临交通管制。对方了解后才不得不离开。
“我心想,今年旺季完了。”他原本期待2021年的旅游旺季能够帮他挣一笔钱,还上部分银行贷款,但现在都落空了。
7月30日,张家界发布《致居留在张家界游客朋友的一封信》,称根据联防联控机制相关要求,张家界两个区11个街道调整为中风险地区。全市所有景区景点全部关闭,提示游客在离开张家界之前配合完成三次核酸检测。
在机场和火车站,工作人员展开了消杀工作。在互联网上,有人组建了滞留旅客群,分享最新信息。
有媒体发布了一组张家界的“告别”海报,海报上写着,“云开‘疫’散,重逢有时”“其实想说‘你莫走’,只能暂话‘你别来’”。一位网友回复,“心疼张家界,好不容易迎来旺季。”得到了4000多个赞。
得知张家界实行交通管制那天,罗响在家附近看到,有女导游坐在路边,哭得很伤心。他也曾做过导游,感同身受,“导游一年下来,只能做几个月的生意,全年最大的指望就是暑假和黄金周、春节。”但疫情彻底扰乱了这个局面。
离开张家界后,戴晴有一天看到自己的导游发了一条朋友圈,“意思是主业没了,只能靠副业了,副业就是他卖的一些银饰品和小吃。”这让戴晴感到心酸。
千古情剧场内的演出。受访者供图
“张家界今天吃了‘零蛋’,期待快点解封”
罗响刚毕业时,父亲想让他考公务员,但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从2017年开始租房做民宿。“疫情后没人想要扩张。”而他却贷款90万元,动用了父母积攒的30万元,改造了5间房,修了一个游泳池。
他尽力想让民宿变得完美。自己设计的窗户正对着天门洞,没有云的时候,打开窗帘就能看到洞口。门外是清涧,游客不用走太多路程就能玩。母亲每天清洗被套和拖鞋,洒扫完成,就要花两个多小时。
但现在,罗响对于之前的规划失去了些底气。半个月来,他对疫情中的人和事有了新的理解。去年看到武汉人在隔离时大合唱,感觉这种场面只存在于新闻中。直到今年,张家界人也在隔离时唱国歌、唱张家界歌。“都是受害者。”他说。
隔离以来,民宿老板的群响个不停,所有的消息都是关于疫情。漫天飞舞的信息,让罗响时而充满战斗力,时而心烦意乱。大部分日子里,他都躺在床上看手机,有时去泳池打发时间。
罗响称,自己所在的行业协会还有1000多家民宿,许多人要依靠这个暑假的收入补贴租金,但现在,“不知道能做什么,希望疫情后,我们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而这场疫情的恐慌袭击了导游王小芬。
她发现,自己的行程和成都的三名确诊病例有重合。7月28日,成都通报的确诊病例中,有一家三口曾于7月20至23日在张家界、天门山森林公园、大峡谷等地游玩。王小芬说,这是一条经典的旅游路线。
在得知与确诊游客出入过同一场所后,王小芬在家不停测体温,还去医院做了自费的检测。小区组织的检测她也不放过,“只要来检测的车我就参加,也不跟小区的人说话了,趁晚上赶紧遛一下狗,丢下垃圾。”
其实,早在张家界暴发疫情之前,她的状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1991年开始从事这个职业时,导游比当地很多工作要赚钱。但这些年,随着从业人数的增加,业务不好做了。前年,她的丈夫得了尿毒症,换肾后还是去世了。经济压力让她不得不重操旧业。
从前,她会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在疲劳的时候不去勉强,今年以来,情况完全变了。王小芬所在的旅行社为了盘活生意,尝试过99元钱的低价团,或者给游客送鸡蛋和生活用品。不管团型好还是不好,客人消费能力怎么样,“一概不问,有团就去。”她最焦虑的是,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团,万一这就是最后一个呢?
而罗响已经接受了这个夏天的收入损失。每天睡前,他要在手机上关注最新的确诊病例。8月16日,张家界确诊人数变成了0,罗响激动得发了条朋友圈,“张家界今天吃了‘零蛋’,期待快点解封。”
(文中戴晴、王小芬为化名)
文 | 新京报记者 曾金秋 实习生 郭莉莉
编辑 | 陈晓舒 校对丨付春愔